下午五点多,夕阳的余温还滞留在狭小的宿舍墙壁上。他毫无胃口,胃里像塞满了沉甸甸的沙子。只草草用家里带来的一颗咸涩发皱的黑橄榄,就着半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潦草打发了晚饭。在宿舍逼仄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枯坐,窗外孩子们的嬉闹声遥远而不真切。思绪如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越理越乱,紧紧缠绕住他的呼吸。案头,新买的《散文百家》、《散文诗刊》和《杂文选刊》——这些他平日视若珍宝、用以暂时逃离现实的精神食粮——此刻封面上的铅字也变得模糊而毫无吸引力,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打着。他索性起身,像逃离牢笼般,锁上房门,独自一人走向那片喧嚣与宁静并存的海滩。也许,咸腥的海风能吹散心头的阴霾?也许,永不停歇的涛声能淹没无休止的自我诘问与恐惧?
盘坐的双腿开始发出酸麻的强烈抗议,细密的麻痹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顺着神经末梢向上蔓延、攒刺。武修文从胸腔深处轻吁出一口浊气,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心事的沉重。他将双腿缓缓伸直,脚掌努力向外撇开,呈一个倒写的、有些无力的“八”字。他身体微微后仰,将重心后移,双手向后撑住身下微温的沙丘,指尖陷进柔软的沙粒中。头颈吃力地抬起,目光越过眼前层层叠叠、不知疲倦涌来的浪涛,以大约三十度的仰角,投向海天相接处那片被月光漂洗过的、深邃无垠的深蓝夜幕……时间,在这单调而宏大的涛声里无声地流逝,失去了刻度。沙滩上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远去。海水里扑腾的人群和岸上乘凉的大部游人,已如星子般悄然散去,隐入镇上的灯火阑珊处。只剩下寥寥几对青年男女,如同依偎的剪影,蜷缩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低语呢喃,声音细碎得如同沙滩沉入梦乡前最后的呓语。然而,海浪却仿佛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愈发显得精神抖擞,它们拔高身躯,卷起白色的浪头,嘶吼着,轰鸣着,带着一种原始的、摧毁性的力量,一次次更加猛烈地拍击着海岸,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这陆地的边缘彻底揉碎、吞噬。天空澄澈如洗,云翳散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中天,清辉愈发通透冷冽,映得那传说中的月宫仙子也似含情脉脉,俯视着人间。海风陡然强劲起来,带着更深露重的湿冷咸腥,像个不知疲倦的顽童,肆意撩拨着武修文单薄的的确良衬衫衣襟,将他那头原本三七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因汗水而略显粘腻的黑发,揉搓得如同被暴风雨袭击过的鸟巢,凌乱不堪。几缕倔强的发丝被风卷起,紧紧黏在他汗湿微凉的额角。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而带着明显的僵硬。双腿的酸麻并未完全褪去,反而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皮肉下持续地、恼人地攒动、噬咬。他提起双臂,感觉关节有些生涩,半握成拳,拳心向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用力摆动了几下,试图驱散那凝滞的感觉,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接着,又轮番踢了踢左腿和右腿,脚尖在沙地上划出浅浅的沟痕,让那近乎麻痹的肢体重新感受到血液奔流的微弱暖意。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沙滩。清冷的月光从身后斜斜打来,将自己的影子压缩成一团浓黑、边缘模糊的怪异形状,扭曲地投在沙粒上,轮廓丑陋,像极了滩涂上被烈日晒干、皱缩龟裂的一坨牛粪。一丝苦涩的、自嘲的弧度爬上他的嘴角。夜,的确很深了。该回去了。母亲那张被岁月刻满风霜、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浮现在眼前,那句带着泥土气息与朴素智慧的箴言,此刻清晰地、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回响在耳边:“车到桥头自然直!”是啊,水到渠成。明日是晴是雨,是通途是断崖,总归要自己鼓起勇气,抬起脚,亲自去走一遭才知道。此刻的忧虑,如同对着暗夜咆哮,除了耗尽心力,又有何用?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压抑、不甘和短暂宣泄渴望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武修文猛地抬起头,脖颈的筋络因用力而微微凸起,面朝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墨汁般翻滚的深海,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拉动的风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积压在心底的沉闷、忧虑、渴望与一丝丝绝望,凝聚成一声嘶哑的吼叫,朝着无边的黑暗与轰鸣的涛声,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
“闭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这嘶哑突兀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退潮后海滩残余的、带着倦意的静谧。远处稀疏的、尚未离去的人影似乎被这声浪惊动,几道带着疑惑或被打扰了情致而略显不满的探寻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隐约投射过来。武修文的脸颊瞬间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了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赧和狼狈,像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他有些慌乱地迅速向右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迈出几步,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沙里。下意识地,他朝右侧那片如同沉默巨兽般的防风林带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