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鲸梦坐在一道高高的台阶上,他个子很高,腿要跨三级台阶才勉强摆得下。
他的头发有点长,细碎地遮住一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那只银色细框的眼镜,掩住他深邃的眼窝,下颌线绷得很紧,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子卷了一半露出小麦色的手臂,他抱着他的木吉他,连着一个看起来并不昂贵的音响和麦克。吉他盒中有一点路人给的零钱,但不多,不像是能吃一顿的样子。
但他没有看这些,只是闭着双目,万分投入地娓娓吟唱并没有人在意的歌。
人来人往,男人牵着女人,母亲牵着孩子,他们被歌声所动远远回望一眼,可没人驻足。
年念其实并不能理解,在它的世界里,有才艺的小公猫总是很惹大伙嫉妒。因为会有很多小母猫喜欢它,并且它也会有很多小弟。
更何况,付鲸梦唱歌很好听。
像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河流,潺潺的,无止无休地流过。
也像是它从河里捞起小鱼时,银色的小鱼摆着尾巴溅起水花时的声音。
清凌凌的。
让它上瘾。
一条又一条,鱼总是没得够。一首又一首,听付鲸梦唱歌,也一样听不够。
它离付鲸梦越来越近,心脏砰砰不停,它加快脚步,穿越车流与人海,飞奔过去。
将嘴里衔着的粉色雏菊,小心地放进了付鲸梦的吉他盒里。
它歪着头在付鲸梦身前坐下来,做他唯一的听众。
“我还是想做一只琼海鲸。
生于海里,死于海底。”一曲唱罢,付鲸梦按下最后一个和弦,他没有睁眼,他还沉浮于海。
——喵
付鲸梦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喵呜
他睁开眼,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站在他破旧的吉他盒边,用剔透的蓝眼睛望着他。
它歪着脑袋,神情让他有点熟悉,他想起昨夜那个叫年念的男孩子,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它见他看向自己,雀跃地钻进吉他盒里,用前爪扒拉那朵粉色的雏菊。
付鲸梦展开笑颜,他避开那些刺眼的硬币,将花朵拾起来,细细嗅着。
“这是你送我的小礼物?”他问这只可爱的小白猫。
小白猫喵了一声,算是回答。
“谢谢你。”付鲸梦低低地笑出声,既觉得猫咪可爱,又觉得自己可悲,但他还是很爱自己的小观众的,他问:“我可以摸摸你吗?”
在年念的猫生里,人类摸它,都是不容商议的。他们用一根火腿肠引诱它,然后猝不及防地捏住它的脖颈,揉弄它的身体和脑袋,碰到不讲究的,也会握着它的前爪将它提起来,亲吻它的嘴巴和肚皮,它会挣扎避开,用爪子挠花人类的脸颊。
它才不是这么随便的小猫咪。
付鲸梦眼镜背后的眼神很柔和,金色的阳光碎在他的每一缕发丝上。
年念主动凑过去,将脑袋放进付鲸梦的手心里。
一个干燥温暖又宽阔的手心。
付鲸梦没想到这只小猫咪这么亲人,手心里毛茸茸的,两只耳朵从自己的指缝里钻出来,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他突然觉得今天好像没这么坏了。
或许他可以用这一点点钱,给它买一根火腿肠。但是年念就要饿肚子了,他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那么贫穷,年念那么好的孩子,也许已经离开了他那贫瘠的家。
他的家中再次空无一人,昨夜积攒的一点点温度很可能早已消弭殆尽。
“小猫!”一个孩子激动的声音拉回了付鲸梦的思绪,“妈妈,一只小白猫!”
付鲸梦将游离的眼神落到眼前的孩子身上。
是一个小女孩,用粉色的丝带系着公主头,身着长袖蓬蓬裙和连裤袜,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黑色小皮鞋。
这孩子的眼中闪着光,她伸出手想去摸年念,被她妈妈用手拍了一下。
“不知道哪里来的脏猫,咱们不摸啊,乖。”
年念无所谓。它知道人类觉得它们脏,有细菌或者跳蚤。但它每天都很精心地清理自己的皮毛,它白得耀眼,是流浪猫里最靓的仔。
小女孩很委屈,眼底蓄着泪,她妈妈有些心疼,看了看付鲸梦,问他:“这猫是你的?”
付鲸梦想说不是,但小白猫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最后爬到他胸前,一下一下湿漉漉地舔他的下巴,他一瞬间有种错觉,这或许是一只小白狗,而不是一只猫。
他迟疑片刻,说不是也没人信,他只好说:“之前不是,现在算是吧。”
那女人往琴盒里扔了一些钱,然后说:“给我女儿玩一会,可以吧?”
年念往付鲸梦身后缩了一下,他感受到小猫咪的颤栗,他答道:“给我钱是听我唱歌的,猫不卖。”
他又俯下身对小女孩说:“咱们看一会猫猫,不动手,好不好?”
小女孩用力点头,转眼又开心起来。
付鲸梦抱起吉他,给小女孩唱了一首大乔小乔的《去远方》——
“如果有一天奥特曼不会变身
小怪兽一定很伤心。”
年念觉得付鲸梦好温柔,它坐下来,点着脑袋给他打节拍,它的尾巴绕成了一个心形,柔软地晃来晃去。
越来越多的小朋友和女孩子围了过来,他们脸上红红的,激动而热切地看着这只小猫咪,在付鲸梦低沉又柔软的嗓音里,优美地摇摆着,将它雪白的尾巴从所有人的眼前缓缓掠过,给每个人比着小心心。
“只有不停变化
才适应这座城市
向前走,才不会被遗忘
去远方仰望流浪
看不清未来和今天。”
付鲸梦尾音落下,他睁开眼,看到面前站满了人,吉他盒里堆得满满的。他的小白猫,骄傲地挺着饱满的胸脯,耸着尾巴,站在人前,站在高高的硬币堆前,像是一个准备一掷千金包养他的霸道总裁。
它扭过头,看向付鲸梦,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跳动着细碎的光点。
喵
哥哥。
今天,我就是你的好运气。
第4章一起睡
过了四点,付鲸梦终于准备回家,他喝了口水,望着他的小白猫。
今天是他赚的最多的一天,以前从没有过。这只小猫像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就在他的腿边,揣着小手,乖乖趴在自己的前爪上。他倒了一点水在手心,凑过去:“喝么?”
小白猫累了,将头伸过来闻了闻,轻轻舔了一下,有一点痒,付鲸梦好看的手指跳了一下。
它站起来,如细磨砂一样的舌苔划过付鲸梦掌心的薄茧,一下一下舔着他手心的水,直到全部喝完。
“还要吗?”
小白猫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要了。
付鲸梦挺奇怪,他好像与它有一种默契,他没有养过猫,却似乎明白它的每一个动作。
付鲸梦拍拍裤子上的灰,背上吉他拎上设备准备回家,小白猫跟着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付鲸梦想,它是饿了。白嫖它一天,也没喂点粮,确实说不过去。
路过超市的时候,他蹲下来挠小白猫的下巴和脖颈,那里的肉嫩嫩的软软的,用手指勾一勾,它就会眯起眼,整个背松弛下来,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他对小白猫说:“你在这乖乖等我哦,我给你买好吃的。”
年念站在原地,看着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去。
里面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付鲸梦买了一些食材,又买了一盒猫罐头,再出来时,猫不见了。
他看着手里的罐头,有些失落。他觉得小白猫会喜欢的,尽管他买不起太过昂贵的,可是这一盒里有小虾和小鱼,是他能给予的最好的罐头。
他拎着这些东西回到了他破败的小屋。
房子里很寂静。寂静得同他以往每个回家的傍晚一样。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认命般地推开门,看到年念从沙发上垂下来的修长的双腿。
“年念?!”付鲸梦的尾音有点颤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个男孩子还在是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但明明下意识的,他的食材都买的是两人份。
年念转过头,从窗户透进来的玫瑰色晚霞中看向他,他眉心蹙着,好看的眼睛里有点儿生气,他扔下手中的遥控器:“哥哥,我打不开电视。”
年念能够化形其实有好几年了,但他更喜欢做猫,变得次数并不太多。所以虽然他拥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对人类的生活了解一些,但又了解得并不深,尤其是电器,以及人类的情感。
他有一个好朋友,叫齐橙,是一只小黑猫,他化形比较早,比年念大三岁,对人类了如指掌。
他会开车,懂得看百度地图,也能自己坐公交和地铁,年念很羡慕他。
付鲸梦的电视很小,也很老旧,但是年念看得很带劲。
付鲸梦看到他蹲在沙发上,将卫衣拉下来将整个腿都罩在里面,像是一个小矮人。他笑着摇摇头,走到厨房,打算做一顿微薄的晚饭。
他问年念:“你想吃什么?”
年念眼珠子跟着电视机里的人在转,嘴里答道:“想吃小鱼。”
付鲸梦没有买鱼,鱼太贵了,何况还给小白猫买了罐头,但他买了香肠,他问:“煎香肠可以吗?”
年念吸了吸鼻子:“好呀。”
过了一会儿,油刺啦响,香肠的味道飘了出来,飘进年念的鼻子里。他看不进电视,心猿意马,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齐橙说,人类很讲究礼仪,他们要将饭端上桌,然后一起吃。
年念想,他不是流浪猫了,不可以抢,要和付鲸梦一起吃小香肠。
一起被端上桌的,还有一盘香菇油菜,一碗米饭。他不是很爱吃蔬菜,但还是吃了一点,他也不想吃米饭,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小香肠。
付鲸梦面对挑食孩子很有一套,他将煎小香肠的油水给年念拌饭,年念眼睛亮了。
付鲸梦看年念吃得很香,呼哧呼哧的,动静很大。他是一个爱安静的人,但此时却并不厌烦。他孑然一身惯了,和寂寞对峙太久,早已丢盔弃甲。
他喜欢厨房里灶台是热的,屋子里有食物的香气。
有人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乐队刚刚成立的时候,他和李思铭、大张、陈柯,四个人挤在这间老房子里,一个个翘手架脚没个正形围坐在这张小小的餐桌四周,桌子上用电磁炉煨着火锅,红灿灿的油辣子咕嘟咕嘟地翻腾着,菜一倒下去,再捞就没了。
大家嫌大张吃得多,大张说,鼓手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力气打鼓。
陈柯和李思铭就伸手去揉他的大胖肚,大张怕痒所有人笑作一团,等吃够了吃饱了,大家就抱着贝斯和吉他,在门口的院子里对着漫天繁星唱歌。
葡萄的藤蔓与叶子沾在他们的发上,将他们紧紧相连。
他们唱周云蓬,唱宋冬野,唱赵雷,他们也唱自己写的歌,他们的第一首歌叫《鲸》。
“我曾困守笼中,羽毛凋零。”他凋零很久了。那些繁星,就连他的梦里,都不再来。
年念从饭碗里把头抬起来,他盯着正在发呆的付鲸梦:“哥哥,我吃饱了。”
付鲸梦回过神,看到年念的脸上粘着米粒,他伸出手碰到了年念的下巴,年念忽然眯起眼睛,将头仰了起来,露出柔软白皙又修长的脖颈,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索求的姿势。
付鲸梦傻了。他有点吃这套。
他赶忙收回手,低头收拾碗筷:“好了,去玩吧。”
夜晚就这样缓慢而柔软地落下它的帷帐。
电视机在响,年念在捉窗户上一只飞蛾,付鲸梦吃过药在调吉他,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了想要写歌的欲望。
他好像突然想要好好活下去了。
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年念穿上了付鲸梦的睡衣,淡蓝色的,胸口的口袋边缘绣着一个音符。他很喜欢。
付鲸梦让他今晚睡床,他睡沙发。
但是他并不开心,他喜欢沙发上带着流苏的抱枕,昨天他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味道。
付鲸梦自诩家长,抱着手臂看着年念:“那允许你带这个抱枕上床。”
年念抱着他的宝贝,不情不愿地挪到床边,他回头看着付鲸梦。
“我们不能一起睡吗?”
付鲸梦一愣,他决定坦白。
“年念,我的性取向有些不同。”付鲸梦干咳两声,说得很委婉,“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睡。”
年念歪头眨眼:“性取向,是什么?”
付鲸梦心中警铃大作,按理说,十九岁不应该啊,他十九岁的时候男女生理常识,基本都懂了吧。
“呃,就是……”他在年念澄澈的目光中艰难开口,“就是我喜欢男人,你明白吗?”
年念点头:“我明白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睡呀。”
猫猫们都是这样的。互相确认过气味是自己喜欢的小朋友,才会团在一起睡觉。
他和齐橙也在一起睡过,齐橙也喜欢小公猫,不喜欢小母猫。
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付鲸梦说不出拒绝的话,像个傻子一样被年念拖到床上摆好躺平。
年念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拱到付鲸梦的怀里。他的脚勾着付鲸梦的脚。
他身上有一股很香甜的奶味儿,像是一颗牛奶糖。
“哥哥,晚安。”
他乖乖闭上眼睛。
付鲸梦的一只手做了年念的枕头,一只手被他抱在怀里。他只得用下巴蹭了蹭他被淡黄色月光照亮的发顶。
“晚安,年念。”
第5章亲亲
第二天早上年念是被卧室门外的说话声吵醒的,付鲸梦的声音很冷清,他好像总是能敏感地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至少此时,付鲸梦并不愉快。
年念瞪大了眼睛,伏在抱枕上竖起耳朵听着,鼻息里还残存着付鲸梦身上的青草香。
“我昨天去医院,碰到孟医生,她说你现在在吃抗抑郁的药。怎么回事?”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好听。
付鲸梦眉心紧蹙,推了推眼镜,脸上还有刚睡醒的潮红:“没事,不要紧。”
“什么叫不要紧?”那声音提得很高。
“李思铭,你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付鲸梦觉得大清早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你骄傲,你清高,你看你现在把自己活成什么样了?”
付鲸梦冷笑:“那是比不上您,音艺唱片的头号歌手,上一张专辑怎么样,卖了二十万张?”
李思铭别过脸去:“别给我在这阴阳怪气,当初音艺要签你,是你自己拒绝的。”
“我怎么答应?他们只签你和我,大张和陈柯怎么办?”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付鲸梦依然感到很恶心,“他们要我们解散乐队!”
“三年了,你他妈怎么还想不明白。”李思铭笑出声,“你是不想解散,那现在呢?大张在哪,陈柯在哪,你保得住他们吗?”
“还不是一样的。”李思铭的声音有一丝颓唐,“一样的,付鲸梦,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一样。”付鲸梦的眼神很冷,“至少我没有背叛他们。”
“呵。”李思铭冷哼一声,将手插入发间胡乱地揉搅,他其实长得很英俊,五官立体,目光有神,但是眼神之中有一股近乎癫狂的怒火,“你骂我是叛徒?”
“行吧,付鲸梦,我觉得这些话翻来覆去我也同你讲了很多年了,没必要再说一遍。”
付鲸梦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不管对方是站着坐着,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所以呢,你是为何而来,是想关心一下我吃的什么药,还是看看我有没有一个人死在家里?”
他忽然笑了起来,又说:“对不起,我还是把你想得太良心了,是鲸乐队的歌被你拿去出唱片出得差不多了,想找我要别的歌?”李思铭阴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付鲸梦好像已经失去争吵的气力,他塌陷在沙发中,塌陷在年念牛奶糖般的气味里,他疲惫又无奈地说:“我以前写的,后来写的,能签的我都签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李思铭的目光有些狂热,年念透过门缝看过去,觉得他的眼睛像是鹰隼闪着精光,叫人不寒而栗。
“我要《鲸》。”李思铭坐下来,坐在付鲸梦的身侧,抓住他的一只手腕,目露渴求,“我只要《鲸》。”
付鲸梦眉心拧得更紧了,他用力地将手腕从李思铭的手中抽出来:“这首歌我不可能给你。”
“为什么?”李思铭其实知道答案,但他还是绝望地问道。他江南才尽已久,很需要这首歌再上巅峰,他没得选择。
“为什么?!你有脸问为什么?”付鲸梦冷漠地看过去,看着那张他曾经不能再熟悉现在却已经很陌生的脸,他现在问他为什么。
“因为《鲸》是我们鲸乐队的第一首歌,我亲手写的,你、我、大张、陈柯,我们四个人在舞台上一起表演,唱给我们的粉丝的。”
“它是《鲸》啊,我不可能签给音艺。”付鲸梦最后对李思铭说道,“你要点脸吧。”
李思铭沉默半晌,眼中凝结寒霜,他冷冷地看着付鲸梦:“真可笑,我他妈瞎了眼,竟然还爱过你。”
门被很用力地关上了,震得这幢老房子簌簌地响。
年念从门缝望出去,付鲸梦像雕塑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光看背影就很哀伤。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背才有了微不可察的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