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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1 / 3)

书名:波光粼粼

作者:冈田君如是说

文案:

前半段社畜的独白后半段认真谈恋爱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粼,徐风┃配角:彭柯,彭灿┃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半段社畜的独白后半段认真谈

立意:失业青年再就业

☆、第1章

列车摇摇晃晃,窗外照进来的大太阳打在脸上,一个激灵,他突然清醒了。

叶粼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车上的粗昵座椅,随列车行进有节奏的晃着。阳光下飞舞在空中的细小颗粒一览无余。

他偏一偏头,老旧车窗外一大片大片的荒野一下子跳入眼内,冬日的暖阳慷慨地撒在荒草枯竭的土地上,晃得他眼睛疼。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眼皮下的一片血红。

脑袋有点疼,像被套了一个不断缩紧的紧箍,一下一下压迫着大脑,但尚可忍受。

手习惯性的往身旁摸了一把,希望能碰着一瓶水或者是一个背包,却摸了个空。

叶粼睁开眼睛,木讷地往旁边转头,像一个关节老化的机器人。

旁边的座椅上是一片空荡荡的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已经被晒得暖洋洋。

再往旁边的座椅也是一样,甚至他抬头张望,发现往前和往后的座椅上,都是一样的空荡荡,这一节车厢里,根本只有不超过五个人。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扑的一下结结实实的一声,小颗粒就又在阳光中飞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毛衣,外套,脖子上搭着半垂不垂的围巾,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行李,没有背包,甚至连瓶水都没有,他就这样来搭火车了。

他把脑袋往粗呢座椅的椅背里窝了窝,重新闭起眼睛。

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过,过了一夜,那些片段却没有因此褪色,即使不想想起,仍然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重新进入他的思维。

层层交叠的文件、觥筹交错的酒局、震耳欲聋的喧闹、野兽一般的笑脸、冲进鼻腔的浑浊烟味、橘色的灯光流转,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耳边炸开、天旋地转的痛感

他皱紧了眉头。

适时列车的广播响起,叮咚的清脆响声过后,机械女声端端正正地说道,

“各位旅客您好,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小山站,请您带好自己的物品到车厢两端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车厢里开始有了动静,前前后后的旅客开始站起来拿架子上的行李,有的人在松动几个小时没活动的筋骨,也有人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小山站?怎么是这里?

叶粼把手插进外套口袋,掏到一张揉皱了的车票,展开一看,上面确确实实印着

“X城南→小山”

列车缓缓停下,发出“唰——”的气声,宣告旅途的结束。周围的旅客纷纷拖了旅行箱,踏着微微左右晃动的车厢地板,轱辘轱辘地从身旁经过,只有叶粼还呆坐在座位上,出神地呆看着两手摊开的车票。

“小山”

他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上的车。

从昨天到现在,脑子像倾塌的城墙一般一路倒塌下去,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看不清人,也想不了事情,大概全凭那股难以捉摸的本能,驱使着这具躯体去行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近他把握不好时间流逝的速度。尖锐的声音突然凭空炸开,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尖锐声音吓了他一大跳,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皱纸壳从指间脱落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他扭头,是列车员大姐。她四十多年纪,微黄的卷发挽成一个髻扎在脑后,带着列车员的帽子。身材不高,身板结实,制服平整地贴着她的肩,上面洒了一大半金灿灿的阳光。

“别人都下车了,你还在这儿干嘛呢!”

大姐的嗓门儿大,一下子把他惊醒,什么都顾不得想。

“嗯..好..我这就下车。”

他忙不迭捡起落在地上的车票,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迈步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

大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就带一个人?没行李?”

他也跟着大姐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点点头,

“嗯,就我一个,没行李。”

说完要走,大姐迟疑的开口,

“你..没事吧?”

她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

“我没事。”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候过他了,即使是微小的善意他也能感到些微的热度。

他朝大姐展开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走了,再见。”

挥挥手下了车。

脚踏到实地上,那阳光也洒了他一身。从身后照过来,整个后背都暖洋洋的,像是被人从后面拥抱住的感觉。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这张脸好像已经很久没笑过了,有些不习惯这种肌肉运动,刚刚应该笑得很难看吧。

小山站是个小站,车站小而简陋。下车的人也不多,这会儿站台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他一个孑然的身影。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迈开步子。

他在这个城市度过了高中时代,毕业后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但这个车站和当年几乎一样,根本就没有变过。不同的只是前不久元宵节时挂上的喜庆红灯笼还没有摘,红彤彤的,给清冷的车站生添上一丝清冷的喜气。

他把车票插进改扎口,嘀的一声,闸口应声打开,扑面而来的风是小山的风。

小山是个不出名的小城市,在海边,离他的家乡很近。

只要从这里的港口,再搭一个小时的轮渡,就能到他长大的地方,一个叫做小山岛的地方。

他在那里长大的时候,小山岛就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孤零零伫立在东海上的一个小岛。一天里,到海岸城市小山能有两班轮渡,从小山再坐火车,才能到繁华的都市,都市的中心。

这两年宣传干净海滩的旅游广告渐渐火热起来,连小山岛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渐渐开始发展旅游业,虽然还是小众,游客不多,但在近海城市的旅游宣传中偶尔还是能看见它的身影。甚至前些年,同事还拿着旅游宣传单问他这是不是就是他的出身地。

不过现在是冬天,旅游淡季,这种地方压根没人去。

都到这里了,去小山岛吧。

这样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叶粼自己都深感意外。

过年都没回去过的地方,高中毕业以后都再没回去过的地方,今天要去吗?

今天非节非假,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在X城也许开始下雪了,可是在这个海边三四线小城市,是个阳光普照海风和煦的平平无奇的日子。

去吧。

这个想法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却觉得一定要这样做。

☆、第2章

他掏出手机查了查轮渡的时间,第一班轮渡是早上十点半,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相当正好的时间,快一点就赶得上,慢一点就赶不上,令人忐忑的时间。

他像突然通了电的机器,强行提起了精神,就要冲到马路边上去拦出租。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他都忘记了,在这个城市,有比出租车更便利,更快速,也更好找到的交通工具。他转而回身,快步走回车站口,那儿果然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摩的。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司机闲闲地倚坐在上边等客,耳朵上夹着烟,地上还聚拢着一地的烟壳子。

他随便挑了一辆,说了地点,对方递给他一个头盔,套上上了车,话不用多,摩托瞬间开始飞驰。

他说赶时间,摩的司机因此开得很快。摩托轰鸣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一路如影随形。风鼓起他的外套,靡靡地甩在身后,胸口灌满了海风,却不觉得冷。

摩的在老旧的马路上一路飞驰,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超越了行进的小车。一路风驰电擎,由大道拐进街边小道,在狭窄的街道中穿梭。即使这样也没有丝毫减速,把叶粼甩得晕头转向,最后“唰——”的一下停在了一个污水横流的菜市场门口。叶粼从车上摘了头盔踏到地上时觉得眼前在天旋地转,一路的轰鸣声把他震得有些耳鸣。

司机也不摘头盔,仍旧跨坐在摩托上。他看见司机朝自己伸出黝黑的手掌,嘴巴里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

他拍着耳朵,一边傻子似的大声问“什么——?”

好在菜市场本来就嘈杂,他再大声也淹没在这嘈嘈声里了,显得他不那么像傻瓜。

“二十!二十!听不清吗?”

司机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贵!”叶粼抱怨道,

“不贵了!你说要快,我都闯红灯了!”

叶粼知道他在瞎扯,这地方摩托就算闯了红灯也不会有人管的,这些司机本来就不会理会红灯。

他环顾四周,

“这儿是哪?不是港口!”

周围太吵,叶粼不得不扯着嗓子和他说话,对方也扯着嗓子回过来,

“穿过菜市场就是了!这是近路,我不会骗你的!”

叶粼将信将疑,这小山的港口他来过几次,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快点快点!给钱!”司机的手在眼前摊着,十分不客气地要着钱。

叶粼看了眼时间,离十点半还有十分钟。他本不善于砍价交涉,时间上也不敢再耽误,如数把钱递了过去。

司机把票子利落一折,塞进胸前衬衫的口袋里,吹起口哨再次轰隆隆地启动了摩托,风一般的拐过塌了半边墙面的巷角,不见了。

留下叶粼和旁边摆摊的大妈相看两无语。

菜市场在门里边,可摊子像满溢出来似的,摆到了门外边。摊贩们一个摊子接一个摊子,各自划好了地盘,摆开商品,摇着苍蝇拍子好整以暇地坐着,等顾客上门。

叶粼下车的地方正挨着一个卖海产的大妈。彼时她正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头支棱着一截苍蝇拍,好奇地盯着叶粼看。

大妈的小板凳很低,叶粼几乎以为她就坐在地上。旁边摆满了沾满泥沙的麻袋。袋口敞开,里边是密密麻麻一层堆一层的小沙丁鱼,旁边一个袋子里是缠绕的乌贼,再旁边是蛏子,几个袋子摆开,将大妈围绕在中间。而大妈抬着脸,脸上是常年风吹雨打的深色皮肤,从那满经沧桑的面上又透出一丝明亮亮的好奇之色,由下自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叶粼。

“小伙子,来玩的啊?”

叶粼被大妈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刺得咳咳了两声,

“不..不是。我是本地人。”

大妈闻言往后缩了缩脖子,“看不出来哎,本地人还不知道港口在哪里哦?”

叶粼辩解,

“我知道,但是不知道还有这条路。”

大妈手往后边一指,“喏,一穿过去就到了,近得很。”

叶粼往那个方向望了望,除了层层叠叠的商贩,半点港口的影子也瞧不见。但大妈的话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点点头,

“好的,谢谢你啊。”

“不谢不谢。”大妈狡黠地看着他,“不过就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离开家很多年了,是有点不像。”

大妈还要抓住他再唠,他及时打住了话头,朝着市场深处匆匆忙忙跑去。

在市场里又实在是跑不起来。

商贩们大多像那位大妈一样,或是用盆,或是用麻袋,装着海产,在地上摊开,卖什么的都有,往地上一看那就是百花齐放,地上的污水垃圾也是花样繁多。走得快了会被鱼鳞滑了脚,或者踢到个牡蛎壳,或者一脚踩进腥臭的污水里溅一脚。

这个市场卖海鲜的商家居多,在门口海产的腥味已经很浓,一进去,简直就是扑在鼻尖。

叶粼自小也是闻着这股海的腥味长大的,只不过很多年没有闻过了。置身于这片市场,一下子又被久违的味道包裹住。

叶粼担心岌岌可危的时间,心焦,但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好容易挤出了喧闹的菜市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抬眼,眼前赫然就是港口的大牌子。

他举手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船了。他不敢磨蹭,喉咙已经干渴得要命,还是提一口气朝售票厅跑去。

好在小地方又时候对时间没那么讲究,十点半,要上船的小车才开始缓缓开动,等到人可以上船,已经又过去十分钟了。

现在不是旅游季,去小山岛的人少得很。三层的小轮渡,除了最底下一层放要上岛的小车,大多数人都呆在二层的船舱里,三层的小眺望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叶粼搭着楼梯的扶手,楼梯被翻涌的海浪打湿,滑得很,他走得小心翼翼。

上了三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看海。

他好多年没有看海了,突然间又看到,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至少昨天这个时候,被接踵而来的失望打击得心灰意冷的自己,绝不会想到第二天的自己会坐在去小山岛的轮渡上,眼前就是许久不见的那片海。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满溢,照在翻涌的海水上,波光粼粼的,闪烁着,起起灭灭,伴着海浪的声音。

他闭起眼睛,侧耳细听着海浪的声音。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去,很远又很近。

即使一个小时后下了船,他也仍然举头四顾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此刻听着海浪,却一点儿都不担心。

☆、第3章

他在小山岛其实是有家的。

一座石头垒的老屋,屋檐两端高高翘起,像骄傲的燕子。屋前同样是石头垒的及腰高的小墙,自石头缝里伸出花儿草儿,海风一吹,一墙的花儿草儿就一起摇晃,这么晃着,许许多多个日夜就过去了。

这是他曾经的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他,曾经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家里,过得很快乐,也很幸福。

这个家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家了,而他这个唯一的主人,也早已经丢弃了老屋,奔赴往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不再想从前那座石头垒的屋子了。

他想起什么,往身上匆忙的摸索寻找起来,当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他连瓶水都没来得及买,又怎么会随身带着老屋的钥匙呢。

“切。”

他有些泄气,巴巴地跑回来,却连钥匙都没有,难道要他翻窗户进屋吗?

一路思绪随海潮起起伏伏,一个小时过得比他想象的快多了。不多会儿,远远就可以看见小山岛。和从前一样,虽然是冬天,但是依然深绿一片,远远的立在海中,除了多了几架风力发电的风车,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去十几年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在北方寒冷的城市呆惯了,乍一见这冬日里的郁郁葱葱,反而有些不习惯,明明这里才是他长大的地方。

随着笛声长长的呜鸣声,船终于靠岸了。

叶粼混在人群里走下船。上岛的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提着点东西,只有他一个两手空空,揣在兜里,缄默着走在人群中。

岛上风大,可是并不冷。在北方城市戴得踏实的围巾在这里就显得有点闷热。他一把扯下围巾,在手上缠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去买一杯水,他渴得喉咙都要冒烟了。

码头周边只有灰色的水泥路,上边停着几辆三轮车,一眼望尽,空旷得很,一家店铺都看不见。

他站在路口踌躇着。这岛虽然不大,但是港口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不算远,走过去二十分钟左右。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毕竟已经离开有七八年了,走的时候这附近都还是土砂碎石的土路,现在都铺了大片大片的水泥,变得陌生起来。

总之随便走走好了。

他迈开步子,信步而行。在港口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一瓶水,灌了几口解了燃眉之渴,剩下半瓶拿两只手指勾着,一边走,一边在身旁晃悠。

没走几步,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同事。

他犹豫了一下,抑制住了想要一把挂掉的心情,摁下了接听键。

“喂。”

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和平时一样冷漠,不过他能听出来按捺着的不耐。

叶粼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光是听到这样冷漠的声音,他的心就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他近来变得很怕人,也很怕别人的不耐烦。但是为了维持与现实的联系,不得不忍耐。

“喂叶粼,你在哪里?”“我....”他傻子一样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的材料还没有交,就差你了。”

对方语气已然有些不善。

叶粼默了一瞬,尽可能想要坦然些,但话出口还是有些磕绊。

“我、我知道。”

“你知道?都是因为你,我们组这个月的绩效又没了,你就这样腆着脸说一句你知道?”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却无论如何无法无动于衷。

前两年开始他就发觉了,他并不适合现在的公司。

不论是人际还是工作。

不论怎样说服自己,都无法认同现在这份工作的价值,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喜欢上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要干的事情,不论怎样加班,也总有这样那样的纰漏。

被嘲笑过天真,有几个人能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他也想这样人云亦云的说服自己,可是不行。

有的人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不行。

长久的压抑中,这种不喜欢慢慢演变成了厌恶,他由衷地厌恶着在这里所做的事,所见到的人,然而最为厌恶的,是无法逃开的自己。

电话那头尖锐的抱怨起来,在重重叠叠的诘骂中,叶粼的心一路下坠,表情也越来越冷。

“总之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材料交上来,这是最后期限。听见了吗?”

叶粼没有出声。

“喂!人呢!”

“我不回去了。”

他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对方明显有些愣住了,像是没听懂。

“我要辞职。”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相当不屑的样子。

“演这套给谁看?总之下午两点前,不出现后果自负。”

对方像是威胁似的,撂了句狠话,吧嗒一下子挂了线。

电话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连这微不足道的声音都让叶粼觉得发冷,他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问题了。

脑袋又疼起来,从昨晚开始就空空如也的胃的疼痛也在此时发作。

好难受。

难受到站都有些站不稳,心底却又升起一股自残般的快感。

他并不急于去买些药,或者是吃的。只是醉酒一般挪开已然沉重的步子,一边感受着越来越明显的疼痛。

他原先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环岛小道上,身体上的疼痛使他的心先开始松动,放弃了不知要走到何时的散步道,胡乱踏进旁边的草坡。

草坡略有些高度,使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歪七扭八的爬上去。一旦身子弯下来,眼前也一下子暗下来,他感觉自己像只剩下百分十电量的擦不亮的手机屏幕,但意识还不肯离去。他一边蹒跚到几乎跌倒,却一边吊着最后一点意识,不肯晕过去。

放任自己坠下去,坠下去。一边下落,一边擦亮眼睛想要看清楚身周的黑暗。

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终于关掉办公室的电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家时,他其实在心里暗暗期待着崩溃的临界点到来,他隐隐觉得,就那样毁灭掉,也比现在这样无望地消磨着生命好。

那个临界点来得悄无声息。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被连日的加班搞得晕头转向,或许是回家路上的风太冷,吹得他头疼,光是顾着把脸埋在围巾里,躲着刀子一样刺在脸上的寒风,就已经用掉他全部的精力。

举步维艰地走回家,脑袋里什么都转不动了,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钻进被窝里,把脑袋埋到最深处,闭上眼睛来一场深深的睡眠。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知道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一股郁结一夜的烟味充溢,比前一天要更浓一些。这次还混杂了冷掉的食物残渣的味道,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了出来,让他立刻就想吐出来。

所幸胃里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吐。

他侧过头用手臂挡住口鼻,胃有些难受。

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橘色的夜灯寂寞的亮着。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的衣服,乱踢的鞋子,纸屑,还有烟头直接擦在地上划出的黑色划痕。

他没有脱鞋就跨进屋,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刺耳难听。

屋里没有人的气息,室友大概出去了。现在的室友属于夜行生物,主要活动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凌晨,有时出门,有时在家。两人的作息完美错开,一周里也见不着几面。

叶粼心里有一股怒气在突突往上,他不是十分外放的人,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但是如果室友在这儿的话,他说不定会扯破平日里客客气气的脸皮,和他不管不顾的大吵一架。

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分享他的喜悦,没有人知道他的疲倦,连他的怒气都只有自己消化。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觉得很孤单,很难过。

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透凉的,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为只能这样平复心情的自己感到悲哀。

再怎么悲哀也无济于事,心里的难过加重了身体上的难过,冷风吹过的脑袋愈发疼了起来。

他其实不怎么讨厌头疼。

疼是一回事,但是却有一股自虐般的快感。好像□□上越是疼,心里反而越是爽快。只有头疼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喊疼,再怎么样皱紧眉头,再怎么样失态地蜷缩成一团也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

头疼给了他这种特权。

疼痛压迫着他,无法控制行进的方向。他像一个醉酒的人,看不清眼前的路,歪歪斜斜蹒跚的走进自己的房间,扶不住门,摸索着抓住门把,用力往后一甩,“呯”的一声,突兀的响在死寂的夜晚。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不管不顾,近乎粗暴地扯下围巾,囫囵地拽下外套和毛衣,手腕上失去了气力,衣物就这样从手中滑落,以怎样的姿态铺在地上,他也管不着了,几乎是匍匐着爬进了被窝。

眼皮压下来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昏迷一般的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耳边节奏强劲的音乐渐渐清晰了起来,几乎要冲破并不舒服的梦境,擂鼓一般敲击着他的脑袋。

他像困在冰面底下的人,感到呼吸困难,当他终于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无比强烈,像是要冲破胸腔,跳得很快。他以前听人说过,心跳太快的生物,寿命一般都很短,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好像那就是自己流逝掉的生命。

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秘的笑声和说话声随着音乐传过来,应该是凌晨归来的室友,伴随着坚硬的鞋底踏在地板上踩着舞步的声音。那薄薄一扇门板挡不住外边的声音和光,从缝隙里漏进来,使他逃无可逃,无处遁形。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可能又摔下去。因为意识的最后,听到了“咚”的一声响,但也可能不是,因为不觉得痛。

之后的事他就不太清楚了,等再恢复清晰的意识,他已经在去往小山的列车上,被早晨的阳光唤醒,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第4章

一旦清醒,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痛苦到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接受,不管是来自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偶尔回想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小时候,还不知道痛苦和无聊为何物的时候,快乐过好一阵子,好像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都在那时候消耗掉了。

自从爸妈开始吵架以来,就像灰色幕布刷的一下掉落,幸福的日子就此消失。

那时候他还是小学生,个子小小的,胆子也很小,一旦爸妈在家里开始吵架,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惊恐地缩在角落里,哭也不敢哭。

奶奶冲上去劝架的时候,爷爷就会把他的小书包拎上,连包带人往外推,让他去邻居家哥哥那儿做作业,一会儿再接他回来。

邻居家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小孩,叫徐风。因为留级和他在一班上课。

徐家的爸爸自己有渔船,不常在家,徐家妈妈总是出门打麻将,大多数时候也就徐风自己一个在家。

叶粼背着小书包,一脸沉重地敲开徐风家的门,他每次都很快给他开了门,然后一脸了然的样子,说一声“进来吧。”他们两家离得很近,走出自家的小院就能无缝跨入徐风家的小院,隔壁的打骂声即使在徐风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粼总是搬一张靠背椅,把作业本练习本和笔袋满满当当地铺在上头,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端端正正地写作业。

徐风不是那种认真的学生,叶粼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电视剧,剧情好玩是挺好玩的,就是隔壁的吵闹声不时传过来,好不容易沉浸到剧情里边,突然一个激烈的打砸声把徐风吓得一个激灵。隔壁像是动手了,在摔东西。徐风不由自主看向了叶粼那边。

叶粼背对着他,坐在小门边,窄门敞着,门外是芋头色的夕阳。

他看见叶粼端端正正耸着的小肩膀很快的抖动了一下,雕像似的定了几秒,然后又强作镇定地继续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字。

写着写着,有一道弧线飞快的掉落,滴在本子上。

叶粼哭了。

徐风看着他绷紧的身子,咂了一下嘴,扭过头继续看电视。

叶粼没在他家呆太久,晚饭前他奶奶过来领他回去。

晚上争吵也没有平息,叶粼却再没过来,可能是他作业写完了吧,徐风想。他无聊地拨着遥控器,直到电视里只剩清冷的晚间新闻。

第二天他打着哈欠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叶粼。

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垃圾堆旁边。

徐风溜回自己的位子,被老师逮到迟到,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叫到后边去罚站。

徐风是被骂惯了的,没有什么所谓。从书包里抽出了课本,夹带着一本漫画,拎在手里麻溜的去了教室的最后。

教室的最后离最后一排不远,他哗啦啦的翻着书页,顺便把夹在里边的漫画也翻开。

班上的同学开始念课本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物,像琦君笔下的故乡,冯骥才眼中可爱的珍珠鸟。你的心爱之物又是什么呢....”

稚嫩的童声大朗诵在教室里回荡,徐风享受着教室最后一览众山小的高地,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脑子里冲撞,眼睛却不由自主朝叶粼那边瞟去。

他的位子本来不在最后一排,而在正数第二排。徐风看到他的书包文具什么的都好好的在第二排的位子放着,只带了个人和书到了最后一排,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被老师罚了吧。徐风来得迟了,觉得自己错过了早读课的好戏。

不懂为什么,看叶粼倒霉,他一点都不同情。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观众,注视着他的生活,什么也不做,就是离得不远看着。

徐风比班上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两岁。

这个年龄差距在小学生的眼里简直不得了,徐风是班上个子最高的,也是最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

他未必是最捣蛋,最爱惹是生非的学生,但他和老师说话时那股无所谓的气势却是其他小朋友所不能及的。即使面对老师的怒火,他看上去好像收敛了站姿,没有嬉皮笑脸。听是好好的听了,但毫无愧意明显没听进去的样子,让一班的小朋友都为之震惊。

毕竟小朋友还是把老师的话看做比天还大的年纪。

传闻徐风是跟着他爸跑了一段时间的渔船,后来才回来上学的。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又让他添上了一丝不好惹的色彩,加上徐风也无心和一群小学生打成一片,因此他多是独来独往。

趁着老师回过头去写板书的当儿,徐风悄悄的往叶粼那儿挪了挪,朝他后脑勺吹了两口气。

叶粼感到头毛上的风,忽的转过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风打着口型问他。

叶粼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很正常,愁眉苦脸的,长长的眉毛压下来,苦丢丢的,徐风看见就想笑。

“因为我没交作业。”

叶粼悄声回答。

他上课偷摸说话的经验不足,掌握不好声音的力道,有些涩涩的,声调忽高忽低,有点蠢。

“你昨天不是做了吗?”

叶粼正要回答,被老师厉声点了名,

“坐最后一排还敢交头接耳,是不是也想去罚站!”

他吓得一下子转过头去,不再理徐风。

徐风收回目光,和讲台上的老师远远目光交汇了一个回合,老师怒目而视,徐风没皮没脸,最终以老师瞪了他一眼移开目光而告终。徐风懒洋洋的,靠在了后墙壁上,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真就过来和他一块儿罚站,不是也不错么

傍晚的时候,隔壁又开始吵架了。

徐风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叶粼应该快要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想着待会可以问问关于他失落了的作业的事,等着等着,居然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静。

天已经黑透,下午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夜晚的风从那里吹了进来,吹起了薄薄的窗帘,无声地飞扬着,有点冷,让人感到寂寞。

徐风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神思好像还停留在刚刚的梦中。

那未必是梦,也许只是藏在心里某个角落的记忆,特意要去找时找不着,但是偶尔一梦让他知道这记忆还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

那是他第一次跟爸爸出海。

爸爸有一艘自己的渔船,不大,半新不旧的,但是那是属于爸爸的,自己的渔船。

第一次上船的徐风好激动,踏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也忍不住要蹦起来,被爸爸喝住。

他看着爸爸熟练地操纵着船,缓缓离岸,翻涌的海水在船边打出白色的泡沫,像走在泡沫的顶端,出海。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美丽不刺眼,洒在广阔的海面上,飞鸟一时盘旋在头顶,一时又飞到遥远的远方,只看得见两只扑闪的翅膀。

他最爱跑到护栏边,紧紧抓着栏杆,听悠悠的海水的声音。“呼——”的过来,又“哗——”的过去,不紧不慢,绵延不绝。

闭着眼睛听的话,即使什么也不做,单单只是听着,就觉得很开心,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