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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2 / 3)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蔚蓝的天空,蓝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杂色,最纯净的蓝天。目光下移,就看见了阳光洒在翻涌的海面上,洒在波浪上,变成了广阔的跳跃的金光。

“波光粼粼。”

那时候他上三年级,学到了这个词,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再也忘不掉。

后来他第一次见到叶粼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也是那片翻涌着金光的海浪。

那时候他好小,比现在还小,小小的一团,被爸爸妈妈左右牵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成了小月牙,笑起来的声音跟小铃铛似的,咯咯咯的连成一串。

不是现在这幅整天低眉顺眼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风在黑暗中凝神静听,只听到了风吹起茶几上报纸的声音。

今天隔壁的弟弟没来。

有时候越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往往就不会发生。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第5章

上了初中他们也仍然在一个学校,甚至还在同一班。

这件事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小山岛一共就只有两所小学,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

虽然来到了新的学校,但是班上的同学有一大半都是老面孔,街里街坊的,就算不上学,平日里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间都熟悉得不得了。

因着这个,新学校的新鲜感还没维持一个上午,就已经烟消云散,转而被无聊所替代。

徐风的生活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主要来说就是混日子。

这也是班上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读完初中差不多了,然后去学个手艺,或者跟父辈一起出去跑生意,岛上的小孩大抵按这个路线长大,因此他们的初中生涯也过得格外的随遇而安,上学跟玩儿似的。打牌、聊天、看漫画,或者约着出去打群架,相比起来,上课才算是副业。

这些人当中,叶粼成了个另类。

徐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叶粼上初中以后,就像个上了发条的读书机器人。虽说他以前就是个乖小孩,老师说的作业都会认认真真好好完成,但到了初中以后,好像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在低头看书或者写作业。

班上的人打牌,聊天,或者吵成一团,怎样都好,他都远远的坐在前面,头都不抬一下,完全没兴趣,熟视无睹的样子。他在班里几乎没有朋友,每天早上来上学,拉开门默不作声地走进吵吵闹闹的教室,然后开始学习,一直到放学。徐风怀疑他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开口和人说一句话。

与此同时隔壁的争吵也愈演愈烈。

偶尔徐风的妈妈也在家,在客厅看着电视,隔壁就又吵起来了,惹得徐妈妈忍不住抛下电视竖起耳朵开始听他们的争吵。

徐风偶尔从房间出来,看见他妈两眼放光偷听壁角的样子都想翻个白眼。他从小学听到现在,都已经听腻味了。

小学过后叶粼就不再来他家做作业了,见面的机会变少了,好像也变得疏远了起来。

徐风端着杯水回自己房间,一下子甩上了房门,安静不少。

他想到处于这场战争中心的叶粼,逃无可逃,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就觉得无聊。

人是不安分的动物,一旦无聊,就会想挑起战争。

班里有一撮人,就是这样一群无聊的人。他们好像每天都过得很自在,很自由。在班上来去自由,没有人管,想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唯一的目标,就是给平淡无奇的新一天找点乐子,找点刺激。

徐风算是这个圈子的边缘人物,既不走得太近,又似乎形影不离。

这天他们不知怎么的,盯上了叶粼。

叶粼算是班上的好学生,整日里好像除了学习没什么别的事能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他在他们眼里,是“假正经”的代名词。

徐风本来在看画报,这是新一周新出的,刚刚从报亭上买来,还热乎着,他看得挺入神。

周围的人在叽里咕噜的商量着什么,内容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待会去整谁,或者是在哪里约了打架,徐风没有理会,直到叶粼的名字随着细碎的耳语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忽的从书页里抬起脑袋,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他和叶粼不算太熟,至少小学毕业以后,几乎就没有单独相处过,话也很少说。

大概是因为住的近,所以偶尔会多看他一眼吧,他心里自然而然这样把他们的关系归类,除此以外,和别的同学没什么不同。

他眼睛都没从画报上挪开,但是心思已经不在面前五彩斑斓的彩页上了,竖着耳朵听他们的打算。

“不知道他被揍得哭起来的样子好不好看哈哈哈哈哈”

“他那个小身板,绝对抗不了揍的,说不定会哭着求饶。”

“你一说我现在就想看了哈哈哈哈。”

诸如此类。

徐风抬眼瞟了一眼在教室前方的叶粼。

他们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当中隔了一整个喧闹的教室,一个安静地低头写着什么,一个无言地望着前面的身影。

肩上冷不丁被重重拍了一下,力道重得他几乎要往前扑在桌面上,

“喂,下课你去不去?”

指的是欺负叶粼的事。

徐风揉着拍疼的肩膀骂了一句,想了想,点点头,

“去。”

万一闹得太过,他

他朦胧地这样想着,自己在的话会有什么不同吗,但他说不出来。

徐风没有制止他们去干这件事,因为劝了也没用,而且他不想显得自己好像在意叶粼的样子。

下了课,教室后排的小团伙们勾肩搭背早早出了教室,他们选定的场所是学校外一条沙土道,道旁有很茂盛的榕树,叶粼每天会从这里骑车回家。

这条道算是一个小小的高地,往旁边望是无遮无挡的天空,下边是长满杂草的斜坡。窄窄的土路,只够两个人并肩走过,再往边上也是杂草。

这条路算是大道的某一条支路,直通往村子的一角,徐风的家和叶粼的家都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三三两两靠在榕树底下,抽烟,打牌,吹着风,顺便等回家的叶粼。

叶粼来得很晚,初中四点多就放学了,然而直到五点半,学校清校的铃声响彻村子上方的时候,他才远远出现。

这一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本来嬉笑的态度渐渐变成了怨懑,烦躁起来,开始满口脏话地咒骂。

徐风想他大概是不想那么早回家,呆在学校直到不得不走。

五点半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天边的晚霞显出浓浓的暮色。这条路上又没有路灯,简直连辨认人脸都有些困难。

蹲了一下午,路过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当一个穿着白衬衫校服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驶过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那肯定就是叶粼没错了。

叶粼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者就算远远看到了一群模糊的身影,也绝不会想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他渐渐临近了榕树,为首的人先靠近了,待叶粼经过他身边,伸出脚一下子踹了过去。

行驶中的自行车的细轱辘猝不及防受了这么一下,立刻被踹倒了,叶粼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出去,这一下摔得不轻,在土砂路上滑出了一些距离。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

叶粼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一下子懵了,他摔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接近的人影。

有两三个是班上的同学,有一两个是没见过的生面孔,还看到了徐风。

人影越来越近,阴影压在他脸上,

“你们——”

一句话甚至还没说完,就被为首的男生重重掼了一下他脑袋,这些人都是打架的熟手,手劲重得很,只一下,毫无防备的叶粼头就直直往草堆里栽去,再起来的时候,头发整个凌乱了,脸上也带了泥土。

“你丫的这么迟出来,叫我们好等!”

他一边骂着,手插进裤兜,抬脚去踹倒在地上的叶粼。

这么两下过后,饶是学习学得头脑昏沉的叶粼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欺凌,这些人就是要来揍他的。

旁边一人上前,俯下身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强迫着他抬起头,叶粼尚显青稚的一张脸,就这样显露无疑地展现在众人面前,那眼睛里,很明显的,已经燃起了怒意。

“哟,生气了。好玩,要是这么两下就不行了,我还真看不起你,哈哈哈哈。”

叶粼挣扎要要奋起,旁边的三两人赶紧上前,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为首的看着他那凶恶的眼神,哈哈哈的笑,然后阴鸷的一变脸结实地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反手又一个,然后又一个。

他最喜欢打人巴掌了。

一巴掌的力气挥出去,“啪”的重重一声,他就爱听个响儿。

关键是这就相当于把对方的脸放在地上摩擦,有一种践踏他人自尊的快感。

叶粼被人压着,他的肩膀羸弱,此时就像掉入陷阱的鹿,并不强壮,挣扎起来却不要命似的,让人压都压不住。

他拼命挣扎着,旁边两个有些制不住,为首的看在眼里,轻轻一抬颌,

“放开。”

那两人放开了,叶粼霎时间像狂乱的野兽,从地上爬起来,就冲向打他的男生。

他没学过打架,长这么大也没打过架。

但狂怒是最好的老师,他顶着凌乱的头发、扯掉了扣子沾上泥土的白衬衫冲过来的时候,那气势居然让那男生感到有些心情澎湃。

他一拳就打在男生的脸上,实实在在的。也许是他的速度太快,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也许是他的气势让人生惧,慌乱间来不及拒挡。总之他一下子揍下去,就像一滴水滴在了蓄势待发的油锅里,只一下,就让众人都炸了锅,失去了控制。

他们纷纷冲上来,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胡乱的拳脚相加。数不清的拳头和脚踏挨在身上,每一下都给身体的某个部位带来剧烈的疼痛,可是力气没有消失,反而借着这股气势,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不管对方是谁,叶粼像疯了一样,用拳脚返还回去。

昏天黑地的互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下高过一下,谁都没有理会,拳头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低。直到那声音渐渐的近了,有人才如梦初醒,

“有人来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混战在一起的人群突然如鸟兽散,互相推搡着跑掉。

寻来的是村里的管事大爷,叫周德,以前在小山的派出所里当过警,现在管着村里的治安,是个暴躁的老头。

周德甩着警棍大喝一声冲过来,像一只年老而仍然强壮的大猩猩。有不长眼的撞在他身上,他揪起来就打,“小兔崽子敢打群架,我抽不死你!”

那些人不敢和他纠缠,四下逃散。周德只有一个人,追着他们跑了几步就放弃了,折回来看倒在原地的叶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的徐风。

叶粼倒在杂乱的草地上,一下子脱了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周德下撇着嘴,臭着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也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睛,大口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老头又把眼睛转向站在一边的徐风,他刚刚也参与了打架,只不过帮的是哪边还有待商榷。他身上的校服白衬衫被扯得七零八乱,露出里边的白色衬衣,脸上挂了零星的彩。不至于像叶粼一样花光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不过也插着腰,大口喘着粗气。

周德拿警棍指着他,毫不客气地晃晃,“怎么回事?”

徐风抿住嘴吞了一口唾沫,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发现嘴唇好像磕破了皮,流血了。

他艰难地咽下那口唾沫,口干舌燥开口道,

“闹着玩儿,能有什么事。”

“闹着玩儿!”

周德一下子怒了,

“有这么闹着玩儿的吗!”

他又转头看叶粼,他认出来这是叶家的小子,“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在叶粼开口前,徐风道,

“不关他的事。”

他喘着气,渐渐平复了刚刚狂热的心情。

“不关他的事关你的事!”

周德在他面前挥着警棒,挥得徐风心烦意乱,简直想劈手夺下。

“一个两个不好好上学,整日里整这些鸡飞狗跳,闲着没事干!”

徐风在心里附和道,对了,就是闲着没事干。

“起来!”周德低头对叶粼道,“歇够了送你回家。”他要去告状。

“不行!”

叶粼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听他这么说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他这么一起来,周德才算看清了,和他比起来,徐风那样子简直就是小意思。

叶粼短短的头发凌乱得不得了,露出的额头上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未消去的手指印,颊边青紫已经开始肿起,看起来被打得很惨。

周德看到他这幅惨样,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叶粼无视了他皱成一团的表情,急切地重复道,

“不行!不能去我家!”

他少有的情绪激动,态度很坚决。

“打架都敢打了这会开始怕了!?”

周老头也倔,要跟他对盘上。

“不是我要打的!”

“那你这满脸的是什么!”

跟这老头讲不清楚。

徐风不想再跟他纠缠,举起手挡到两人中间,“行了你们别吵了。”

他站在叶粼前边,背对着他,面对着周老头说,“我送他回去,行不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他打架了。我保证!”

“你先管好自己吧!”

徐风“......”

好说歹说一阵,总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徐风长长出了一口气,疲惫翻涌上来。

回头看见叶粼,在他跟周老头扯皮的时候,他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一张带着青涩的脸庞隐在落日的阴影下,默不作声,丢失了色彩,像失去了生气的布娃娃。

他不说话,抿着唇垂着眼的样子,和小时候很像。

虽然他现在也很小。

徐风疲惫地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走过他身边去扶起那架倒在草坡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孤零零地倒在路边,后轮子被踹得变了形,篮子在草丛里压扁了,车头和把手也歪向一边,掰都掰不回来,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惨不忍睹。

“走吧。”

徐风说。

叶粼抬起头来,眼睛中好像有泪光,眨一眨眼,好像又没有。他问,“去哪里?”

“回家。”

叶粼没有说话,但是脸上浮现出了抗拒的意思。

徐风捡起叶粼的书包挎在肩上,推着不成样子的自行车走到他的身边。

“走吧,我送你回去。”

虽然他的家也在这条路上,但他说的是“送。”

他推着车子走在前面,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回头望时,看到叶粼跟在无声地跟在后面,落了好长一段路,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叶粼身上穿的是短袖白衬衫的校服,原先规规矩矩地扎在黑纱校裤里,现在衣服的下摆已经完全脱了出来,被夜风吹得扑起;膝盖的地方破了一道口子,校裤薄薄的一截黑纱垂下来,露出里边的血肉。

徐风才注意到他腿上也有伤,不知怎么的,心里愈发的不好受。

他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是抱歉,自责,还是愧疚。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一路无言,这一路走得很艰难。

到了叶粼家门口,徐风踌躇着想要跟他说些什么,那座石头房子的门却忽的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里边冲了出来,看见门口的叶粼,发怒的狮子一般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狠狠掼了他脑袋一把。

叶粼垂着脑袋,只是受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他的耳朵霎时间就红了,红彤彤的一片,看起来很烫。

“放学不回家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你妈生的死崽!”

那男人异常的暴怒声炸开,随后便是一连串的骂声,骂得很难听,一边骂,一边捎上叶粼的妈一块儿骂。他的声音嘶哑且暴栗,一声一声磨砺着心脏,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心脏难受。

徐风看着眼前这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心惊之余,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叶粼的爸。

虽然在自己家也随时能听到这犬吠一般惹人心烦的声音,但隔了几面墙听和当面听到,受到的刺激是不一样的。

他几乎一瞬间就握紧了拳头,咬紧了后牙。

他多希望自己那时可以做点什么,挡在他爸面前或者牵着叶粼跑掉,即使做了也无济于事的事情,但是他想,要是当时做了就好了。

最后的结果,只是他震惊地看着那个男人粗鲁地像扯一条狗的脖子一样,把叶粼连滚带爬地拽进屋,“呯”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此后便是一夜未消的噼里啪啦的闹腾声。

☆、第6章

他以为叶粼第二天会缺席。

上课铃打过三遍,徐风拖着疲倦的身体,行尸走肉一般从后门游走进教室,习惯性的一抬眼往前排往去,以为会看到一个空座位,却猝不及防看到了叶粼的身影。

他的身影一如往常,洁白的衬衫,挺直的肩膀,远远的低着头,在看书。

抬起的脚停滞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徐风才在位子上坐下,就听到了从后排传来的嗤嗤的笑声,背上被推搡了一下,

“嘿,你看没看见那小子今天的脸,可好看了,是我们昨天的“杰作”。”

徐风侧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下,那人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你干嘛,神经病....”

后面传来低低的骂声,很困惑的样子。

徐风没再理他,回过头来脑子里乱得很,为自己的低劣和懦弱。

过了不久,听说叶粼的父母离婚了。

在这个闭塞的小渔村里,不存在什么隐私和秘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嘴,成了饭后闲谈最新的谈资。

徐风吃饭的时候听他妈说起。

“闹了这么久,终于离了。”

他妈是这么说的,很感慨唏嘘的样子。

徐风没有丝毫表示,无动于衷地夹了一大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把头扑在碗里猛扒饭。

他妈嫌弃地看他一眼,“你真没劲,和你聊天一点都不好玩。”

于是吃完饭又出门打牌去了。

处在漩涡中心的叶粼,表现倒是很平静。

他脸上的伤痕青紫还没消干净,也可能是后来又加上的新伤。除了带上这一脸青青紫紫,他还是该学习学习,该泡图书馆泡图书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风也有了跑图书馆的习惯。

每天吃完午饭,学校里最清净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跑图书馆午睡去。

在一排一排立着的书架后边,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旁边开了个小窗,外边是高高的枫树和榕树,秋冬的时候,枫树嫣红凋零,榕树仍然古朴抱绿。一红一绿挤在一起,风吹过来,就一块儿微微地摇晃。

徐风就躺在书架底下,正好能望见浮动窗帘底下若隐若现的红绿,就这么静静的,能看一中午。学校的图书馆人一向很少。

主要是这个学校认真学习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图书馆这种地方不得青睐。加上中午午休时间,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教室,幽闭的图书馆清闲得很。

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徐风也并没有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踏、踏、踏,一路不依不挠来到了最后两排书架,徐风才不得不闭起眼睛装睡。

“徐风。”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熟悉又陌生,像一记子弹击在他心上,他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是叶粼。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上初中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自己。

他们翘了下午的活动课。

溜号对于徐风来说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事,但是看叶粼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徐风看他平静的外表下有一丝隐隐的兴奋,觉得很好笑。

他们翘了课,不知怎么的,去爬了一座山。

小山岛之所以叫做小山岛,因为它虽然是一座岛,但是有一座引以为傲的山。

不过是山,小山。

山不高,有台阶,有修路,很好爬,唯一的阻碍是风。

岛上风大,秋冬尤甚。

稍微到高地,少了房屋的遮挡,风愈发狂乱起来,叶粼站在斜坡山道上,被吹得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觉得如果不攀着路边的柱子,自己就要一路被吹着滚回坡路的原点。

徐风比他稳当些,走在他后边。

一路艰难地行进,终于到了山顶的炮台。

据说是战时建的炮台,周边的土台全是岛上的圆石头垒的,垒出一圈矮矮的屏障,这屏障下边就是乱石悬崖,再往下就是沙地和海。

以前的人们在这里浴血奋战,而今天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抬脚一下跨过石头的矮墙,坐在上边,把脚晃悠在碎石悬崖之上,听下边传来的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这天是个阴天,天沉沉的,海面也是灰色的,浑浊的,很单调,一点儿不好看。

到山顶时,风稍微停歇了,转为拂面微寒的风。

叶粼坐在石头的矮墙上,一双细细的脚踝下边,脏掉的板鞋在垂在半空中。他的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打在他的肩上。

徐风靠在矮墙边上,和他隔着两步的距离。

站得这么高,远离了村子里的人声,只有猎猎的风声,和辽远的海声,寂寞的来来去去。

“前两天,谢谢你。”

叶粼突然说。

徐风差点要记不起来,他心里怀着愧疚,并不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什么。

想要开口,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若无其事地接受么,或者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不管怎么样都是聒噪,毫无意义。

左右摇摆,结果什么都没说。

叶粼并不在意。

他继续说,“今天也谢谢你。”

他话说得很慢,好像并不在意能不能一贯地说完,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觉得奇怪。

“谢谢你陪我出来。”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能说心事的人。陪伴,或者是倾诉,于他来说已经是放弃了希望的东西,他今天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感到身边有个人在,就很好。

他的妈妈昨天离开了,拖着行李搭着轮渡离开了小山岛,一个人走了。

从今天开始,即使回了家,也再看不见妈妈了。

他觉得很难过,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妈妈走的时候摸着他的脸,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都压在心上,说不出口。

他也是一样。

山顶上风很大,吹得眼睛涩涩的。

叶粼眯了眼,看起来好像在认真感受那些微的刺痛。

风扑过他的脸,他把那想象成妈妈宽厚稍显粗糙的手。

他看起来很正常。

徐风突然发觉一件事。

叶粼已经很多天没来上学了。

说不清具体有几天,总之从他一激灵突然发觉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觉得奇怪,不经意的就问出了口。

“叶粼?不知道,不关心。”后排的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听到他问,头也不抬随口回答。

“叶粼?上次被揍的那个?”一个男生说,他是隔壁班的人,是这群混子学生中的头头,也是上次带头揍叶粼的人。

“那人怎么了?”自从上次的一架后,他好像对叶粼产生了点兴趣,他喜欢能叫板的欺负对象。

“不知道,好像好多天没来了吧。对k,要不要?”

这个话题转眼被略过,熟悉的喧闹重新涌上来,把他包围住。

放学后,徐风直接回了家。

倒不如说,放学后,他直接去了叶粼家。

阴沉的天幕下,那座石头房子也是一样灰扑扑的色调,罕见的很安静,伫立在那里。

徐风上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他在门外微微踌躇一阵,绕到了后院。

他记得后院有个窗子,对着的是叶粼房间的窗子。

他尽量想走得坦然自若一些,但心里有鬼,像第一次偷盗的小偷一样,心中十分警觉着,心跳的声音突然明显了起来。

徐风扑在窗子上,那窗上落了很多灰,擦也擦不干净的那种。扒着灰扑扑的窗子往里看,一屋的摆设都静静的保存在那里,像停滞住了时间。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张,没有一角的空位,椅子停留在被拉开的样子,像是房屋的主人突然因为什么事离开了桌面。

他环顾了屋内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

到此为止了,可以走了。

他这样想着,但心里的某一角还在叫嚣,在他反应之前,伸出了手在落满灰的窗子上扣扣的敲了两下。

时间停滞了一般,他凝神等了两秒,没有任何动静。

他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有病。

跳下窗子的前一秒,被窝松动了一下。

像一个等待许久的讯号,徐风已经离开半个的身子一下子又扑回窗子上,扣扣扣的一连串敲窗子的声音响起。

那被子里的人好像不胜其扰,却依然动作缓慢,像个肥大的毛毛虫一样笨拙地蠕动着,叶粼苍白的脸才终于从被子的一角露出来。

叶粼费劲的睁开眼,在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看到了在窗外一脸心急的徐风。

他还在敲着窗子,隔着一扇窗,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叶粼皱了皱眉,只是摇头。

他的意思是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几天没见而已,他整个人明显的颓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睛下面挂着重重两个黑眼圈,眼中透出疲倦和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戾气。

他生着病,身体上很难受,带着心上也很难受,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想要徐风快点走,谁也不想见。

但是徐风不懂。

他很心焦的样子,问他,“你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

叶粼只是摇头。他的嗓子很疼,说不了话。远远隔着,努力想要发出声音,结果却只有口型,“你走吧,我没事。”

叶粼起不来不给他开门,他也没胆子直接破了人家的窗子进。他权衡了一下,转身跳下窗子,一溜烟的跑了。

跑了好多地方,最后在爷爷的杂货铺里找到了叶粼的爸爸,彼时他正就着啤酒打牌,用顶天的嗓门爆着粗口抱怨手气差。

徐风和他说了叶粼的事,后者只是头也不回的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回去。”就这么把他给打发了。

徐风一下怒了,朝那个男人吼。那人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点,猛的把牌一摔,站起来踹掉了椅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吼我!”

□□味一下子浓了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起来劝架,拉扯胳膊端酒杯,爷爷赶紧把徐风往后拉。

“别人家的闲事少理。”

爷爷这样低声嘱咐他,把他往外推,

“回家去,找你妈吃饭去!”

徐风往外倒着退到了无人的小巷里。

杂货铺内灯光昏暗,人语高亢,恢复如常。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种无力的感觉又一次涌现,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7章

叶粼这次的缺席绵延了很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是就是期末考试。

好歹是期末,散漫的班级里终于有了些紧张感。整个班上的气氛以中间的座位为一道分界线,往前是还想着念书,在最后冲刺的人,往后是已经放弃了考试,一如往常喧闹的人。徐风在中间的界线,要往哪边都可以。

三天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

散场的铃声打过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出来。徐风就带了个笔袋,揣兜里就能走人,却坐在位子上,等到教室的人几乎走光。

他在等叶粼。

叶粼慢悠悠收拾好文具,背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完全没注意到徐风。

徐风追上去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吃惊。

“等我吗?”

他很意外的样子,毕竟他没被什么人记挂着等过的经验。

“一起回家。”

徐风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最后一场考试过后,就是寒假了。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宽松下来,带着学生紧绷的心情也放开了。

叶粼久违的朝他露齿一笑,“好啊,一起走。”

很久没见他了,病后的叶粼有些不一样了,徐风心里隐隐觉得。

他们没直接回家,默契似的,拐去了海边小堤坝,这是沿着海岸线筑的长长一条望不见头的石头线。

叶粼把书包甩在石头堤坝上,手一撑坐了上去。

徐风坐在他旁边。

他能看出来,叶粼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考完了试,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很轻快。

这天也是个阴天,冬天的阴天总是特别多。这样许许多多个阴天,挤满了徐风年少时的回忆。

阴天也不全是压抑的,今天就是一个快乐的阴天。

叶粼的话好像突然变得多了,絮絮叨叨和徐风说了很多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想去那边。”他把手长长的伸起,手指头指向一望无际的铅色海线。

“哪边?”

“想去岛外面。”

徐风有点意外。

他从没想过未来,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混日子而已。离开小山岛什么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脑子里过。

“你想..咳,走吗?”

不知为何,嗓子有点涩涩的。

“嗯。”叶粼望着远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眼睛里有点点的希冀和希望,“我想去岛外边找我妈。”

“那你还回来吗?”

“嗯?”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叶粼扭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那双明亮又澄澈的双眼第一次直视进他的眸子。

徐风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神微微晃动,却认认真真地第一次这样看叶粼。

他的皮肤很白,白到几乎有些病态。和岛上小子们常见的猴儿似的精黑皮不同,他们是烈日下的烫人海滩,而他像是海的另一面,有时灰暗浑浊,有时闪耀动人。

“我...”徐风喉头涌动,他说,“我觉得你很厉害。”

前言不搭后语。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这么觉得。”

因为你才那么小,却已经有了一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

这句话徐风是在心里说的。

他比叶粼大两岁,今年十五了,吊儿郎当的和他一起上着初中二年级,没有想过未来,也毫不希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