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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3 / 3)

叶粼眼中的光,让他觉得又羡慕,又敬佩,且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拥有的。

叶粼转过头,迎着风,对着浑浊的海露出了最温柔的笑脸,嘴唇咧开露出白色的小小的珍珠似的牙,笑眼弯弯,很好看。

海风吹乱了他前额上的头发,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对外面世界和未来的希冀,而丝毫看不见对身边的眷恋。

也许在叶粼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拼命想要抛开的阴霾,而他不是那个例外。

徐风有些惨白的笑了,他说,“祝你成功。”

☆、第8章

叶粼在破旧的巷子里乱撞着。

这不是个形容,他确实是一边把身子甩在剥落土壳的砖墙上,一边支撑着行走的。

岛上人口稀少,在这迷宫似的巷中仓皇的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也没有遇见。虽然即使遇见了,以叶粼此时的状态,脑中惶惶也无暇去理会路人会怎么看他。

他第无数次磕在松软的土墙上时,终于泄了力,倚着墙慢慢滑落下来。双手捂住发疼的胃的位置,蜷缩成婴孩的姿态。

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股疼痛才慢慢的消下去。

叶粼喘着气,恍然间抬起头,疼痛如潮水般消退后,身体好像才恢复了疼痛以外的知觉。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有些冷。应该是冷汗贴着衣物,又被冷风一吹,他一哆嗦,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

想喝水。

他伸手一摸,摸了个空。

先前买的水不知何时遗失了。叶粼咽了口唾沫,觉得渴得难受。

他这一整天就光在找水了。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缓慢运转的脑袋里如次第显出图画的无字天书,身处其中,记忆好像才能慢慢复苏似的。

他想起来,这片巷子他好像似曾相识,是小时候常常游戏其间的巷子。

就像沿着这条路走过去,他虽然记不起下个路口会有什么风景等着他,却知道下个路口一定不会是个死路,一定是有路可走的。

他梦游似的拐过那个巷口,一抬头,正看见了一家老旧的杂货铺,埋在破败的巷子拐角,门檐上的木头都风干成了半垂的朽木。

这是一家十分不像杂货铺的杂货铺。

它的门口挤着一架很宽很厚的玻璃柜台,挡住了大门,不论从左边还是右边,都很难供人行走。

而这占据了门面的柜台,又太随便。灰迹斑驳,玻璃面很不清晰,是年岁悠久的缘故,也因为不经常擦洗,留下了顽固的瘢痕。底下的商品也摆得稀稀拉拉,东倒西歪。不像一家店铺,倒像是家里没有收拾过的杂乱柜台。难以相信里边七歪八斜落了一层灰的内置物,就是要出售的商品。

他记得这家店。

爸爸以前经常来这家杂货铺里打麻将,他小时候放了学也会过来买零食。

这店铺门面虽然寒碜,但是在小时候的叶粼看来,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法屋。虽然很小,破破烂烂,但是不论想要什么,行动迟缓的店主老头都能从里边掏出来,然后一群孩子会欢快的围着店主爷爷,拿硬币交换着想要的零食。

他走上前去,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才钻入他的耳朵。

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叽叽喳喳,这是操着乡音的村民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他没带脑子随便听听,居然听不大懂了。

围在牌桌前的有五六个人,有人下场有人观战。当中有人注意到了叶粼,那手肘推了推大战正酣的一人,

“诶诶,有生意。”

那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往叶粼这边望了望,立时起了身,

“你替我一下。”

他丢下这么句话,圾拉着拖鞋过来招呼他的生意。

记忆中铺头里总是一位小老头,十几年过去,掌柜的换了一位年轻人。

叶粼淡淡的想,心中无悲也无喜。

“拿瓶水。”

“什么牌子?”

“随便。”

店主应声到冰柜前,打开柜门顺溜的随手一掏,回身来递给他。

“两元。”

叶粼掏钱掏得颇为辛苦。

迷迷糊糊的出门,他本来就不清楚现在身上还有多少家当,加上拖着病痛的身体犹如沉重的铁块,让他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些机械。

反常的动作招来了店长怪异的眼神,他能感受到那陌生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但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缓慢地低头掏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拼拼凑凑在柜台上摆出了两元硬币。

他正在拼凑着数那些硬币,来自对面略带迟疑的声音忽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你是...叶粼吗?”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忽的抬起头来。

他近来有些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会喊他名字的那些人,往往都带着冰冷冷的语气和漠然的目光。

他循着声音抬头,一下子看见了一柜之隔的年轻的老板。

一张陌生的面孔。

修剪得短短的头发,比自己高一些的个头,适中的身材,穿着海蓝色的毛衣,大冬天的也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紧接着就想走,甚至是逃也似的想走。

他害怕和人说话,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的说话,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去维持面对陌生人的那份体面,只有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个劲的逃。可是对面那个人却不懂他的窘迫,执着地喊他。

叶粼没有理会,直直地向前走。

他是这样的故步自囿,不讨人喜欢。

他一个劲的想逃,一股力道却牵上了胳膊,如触电一般的温热传来,惊得他一下子近乎粗暴地甩开了手。

掌柜的没有走出来,情急之下,他是伸长了上身直接跨过那道宽阔而厚重的玻璃柜台唐突的一把拉住了他。

“等等!”

他在身后说,“没错吧,你是叶粼。”

叶粼只得转过来。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掌柜的的语气挺认真,不像是玩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很奇怪,有时候他会很害怕和人直视,但有时候却完全不害怕。

叶粼望着掌柜的的眼睛。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黑白分明,很干净,也很安静,不像自己,叶粼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浑浊的血丝,像泥地里打过滚的黑猩猩。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晃动着,凝视着自己,一瞬间让他忘却了自惭形秽的羞耻感。

“你是...徐风。”

思绪一时间被那双眼睛所虏,飘到记忆的深处,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

对面的人满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与他的笑脸不同,叶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粼下意识地想应景地扯出一个笑脸回应徐风,但是看着他的脸,却怎样都无法那样轻易地笑出来,只是保持着沉默,用挂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看着他。

无言的凝视保持了两三秒,直到屋内的牌友不耐烦地叫徐风,

“好了没啊?收个钱这么久?”

被这突兀的一声唤回神来,叶粼好像终于找到了脱身的理由。

“你忙,我先走了。”

匆忙间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等徐风的回应,轻轻挣脱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手,叶粼匆匆的走了。

徐风的手尚停在空中,只是牵的人走掉了,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姿势。

叶粼转过巷角,眨眼间就不见了。

徐风看着空空如也的小巷,什么都来不及说,觉得他好像刚刚才和叶粼重逢,转眼间又失散了。

叶粼觉得头脑有些乱。

本来胃里传来的阵阵疼痛和时隐时现的头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而突然出现的徐风,搅起了久远的回忆,像满布青苔的土地被粗暴地翻起,一地狼藉。

原本稍稍平复的刺痛又翻涌起来,叶粼勉强快步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捂着肚子靠在了巷墙上。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深深的地方去。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重叠着,脑中犹如千斤重,压得他无法呼吸。

回家。

想回家。

什么也无法思考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这样想。叶粼要紧了牙关,跌跌撞撞支撑着走向了回家的小道。

那座石头房子和记忆中没有两样。

要说有什么区别,只是变得更苍老了,它虽然还立在那里,却像苍老的老人一样摇摇欲坠,可叶粼不在乎那些。

这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是他最后的容身之地。

叶粼几乎是撞在门上的,他吃力地抬起眼,可能因为低血糖,眼前黑乎乎的,黑暗的尽头是精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努力地辨认,眼前才模糊的出现了一把横亘在双开木门前的老式锁,上面布满了铁屑,他一把抓上去,手指间挂满了蜘蛛网。

房子上着锁,而他没有钥匙。

叶粼绝望了。

那股绝望几乎是一瞬间喷涌而出,让他鼻子一酸,眼睛湿了。

他好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候很难过,眼睛却很干涩。而感受着满手的灰尘和蜘蛛网,干涩已久的双眼却一下子抑制不住地充盈了湿润的泪水。

他不管不顾地绕到了旁边的窗子外,几乎是拼尽全力撞了上去。

窗子发出刺耳的噼里啪啦声,玻璃碎一地。叶粼像失去理智的疯子,胡乱的扒拉掉卡在窗框里的碎玻璃,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爬了进去。

屋内很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天光,但是对叶粼来说刚刚好。

他都来不及多看一眼暌违已久的家,只裹紧了衣物,和着满室的灰尘,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不管不顾地陷入昏迷一般的深眠。

☆、第9章

徐风的棋牌室一直持续到深夜。

岛上的生活节奏慢,娱乐活动也不多。光是开在小杂货铺里的一张四方小牌桌就足以消磨掉村民的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

徐风送走最后一拨牌友,才终于合上门板关门打烊。

杂货铺里有个木质小楼梯,上边有个不大的小空间,徐风就住在那里。

原来的家现在租出去了,搬空了家具给人当仓库使,因此他也好久不回去了,虽然从杂货铺回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

合上最后一片门板,从小巷子里看,这片路应该是一点儿光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了。门里边,本来就昏暗的顶灯也关掉了,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吊灯,映着人走茶凉、散乱着麻将和瓜皮果屑的小牌桌。

每天都会迎来的最后收拾时间,徐风静默无言地收拾着桌子,不知怎么的今天有点心神不宁。

不对,不应该说不知怎的,应该说他心知肚明。

因为叶粼。

他想联系他,却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看到他的时候只是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道的不止于此,自从不知道多少年前叶粼去岛外读高中起,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变得寥寥无几,后来干脆就失去了联系。

不知道的东西太多,盘桓在心头。然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叶粼苍白的脸色。

叶粼和小时候比起来,变了很多。

小时候他也寡言,沉默,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偶一抬眼,总是有一点光亮若隐若现。而今天的他,眼神里只剩下空洞。

徐风回味着叶粼那幽深而黑暗的眸子,像是从深渊里透出的一双眼睛,令人生寒。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叶粼。

终于收拾完了屋子,徐风上楼,如往常一样一歪身子倒在嘎吱作响的窄床上,手枕在脑下。

他本想如往常一般,洗漱,然后上床,就着昏暗的橘灯发一会儿呆,然后睡觉。

勉强躺了一会儿,徐风像突然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顺手勾过椅子上的外套噔噔噔的下了楼。

走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冷风激了个透心凉,徐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此时他正身处一片漆黑的街道,前边没有一个人,后边也是。

岛上一般到了晚上八点,路上就没有人迹了。店铺也关门,一整条长街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灯盖歪着,灯光灰暗,苟延残喘,只能照亮脚底下一小块沥青路。

徐风掏出手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这里的街道荒凉得有些可怕。

他突然发神经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因为心里那股不安感细思之下越来越放大,搅得他没法继续没事人似的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他是为了要找叶粼。

实际上徐风并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连他是否还在岛上都不知道。“确认一下再回去。”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确认。”

叶粼的家和他的家一样,如今只是个空壳子,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如果在岛上过夜的话,只能去村子里唯一的酒店投宿。

依球酒店虽然名字里带个气派的“酒店”,其实不过是一栋普通陈旧的四层小楼,一二层是酒楼,三四层是客房。

这两年岛上开始发展旅游业,原本的依球酒楼也就顺势变成了依球酒店。

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依旧寂寞的闪耀着,灯筒有些歪斜,有的不亮了,这抹闪烁着的红绿是入夜之后村里唯一的色彩。

徐风一路跑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傻子一样跑着,明明后面没有东西在追他。

这个时间,连酒店都准备打烊了,大堂的灯已经暗掉,穿着塑胶长靴的工人在往外搬泔水桶。

趁着他们关掉大门之前,徐风赶紧上前去,却迎面撞见了一个熟人。

周德把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子往外走。他老了很多,但仍然保留着从前的威严。迎头撞上,周德一把叫住徐风。老头如今在岛上的派出所坐镇,偶尔到处巡巡。在这个村里,周德什么都知道。

徐风一把抓住他,顾不上喘口气,

“你有没有看见叶粼?叶家的小子。”

周德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本来想呵斥几句的,却被他抢先说了话。

听见叶粼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也已很多年没有听见过了。

“我怎么会知道!”周德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都出去了多久了,我怎么看见!”有点嗔怪的意思。

徐风放开他,径直往大堂里边走,又到柜台上去问。

果然又是否定的回答。

一颗心落空,徐风冷静了下来。

回头时,周德却慢慢踱步到了他身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你怎么回事?怎么了?”

徐风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怎么想的怎么说。

“我来找叶粼。”

“叶粼?”周老头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不是走了好几年了吗,搬走了啊。”

“他回来了,我看见他了。”

“哟?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家不是都不在了吗?”

“我也不知道。”

“兴许人家只是来办个事,办完就走了呢。”

徐风应和着点点头,“可能吧。”

他和周德并肩往外走,跟着周德的脚步,走得很慢。

这位老人已经不似当年健壮,眉目间那股凶巴巴的气势还在,但给人的感觉已经从不好惹的芒刺,变成了萎缩着的老头。也许人变老,就变得温和了起来,像卷了刃的尖刀。

两人在依球酒店门口分别,周德嘱咐了他些注意安全的话,徐风毫不客气地回敬给他,

“你也注意安全,别掉沟里去了。”

周德很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但又无可奈何。前两年他走夜路没注意,栽到沟里瘸了整整一个月。

但周德毕竟是周德,老是得服,忘形的崽子打也是要打的,即便这个崽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比他高出两个头。

周德作势要来揍徐风,徐风赶紧挥挥手跑了,一溜烟跑出了好远,还能听见他远远在说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

这么闹了一通,徐风毫无倦意。

他十点上才开门做生意,牌友来了之后就一直打牌,中午也没歇,一直到这会儿,本来被一屋子郁结的烟味和吵闹人声扰得有点累,出来跑了一圈,吹吹风,反而清醒了。

他在街上溜达着,和出来时一样,街头巷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此时恐怕都已经进入了安眠,整片天地,寂静得可怕。

他可能真的不在岛上了吧。

徐风这样想。

想着想着,脚步不知怎么的,就拐向了通向旧家的路。

他和周德说着早点回家,自己却没能像说的那样做。

他真的很久没有走这条路了,时间往前推个十年,这是一条他每日每夜,走烂了的路。现在走来,虽然久违,却并不陌生。

路的尽头,是断崖,是死路,用圆石头围成墙,底下是乱石横陈杂草丛生的草坡。旁边伫立着几幢房子,有一幢是他家,有一幢是叶粼的家。

他看也没看自己家的房子,径直走去了叶粼家的石头房子。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突然走到这里来了,也知道了找不见叶粼时心中为什么没有失望的心情。

因为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门上挂着锁。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一下子就看见了那把旧锁,几年如一日的横亘在那里,动也不动。

徐风呼出一口气,居然还能对着虚空扯出一个笑脸。

“好了,结束。回去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干脆利落的回头。

转过头,却没有迈开步子。

他好像看见,旁边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反着光。

月亮升到了高空,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月光出奇的亮,有什么在反射着月亮的光。

他迟疑的走过去,脚边却踢到了坚硬的物体。

徐风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拾起一看,是一枚玻璃碎片,上边有一小片污渍,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把碎片拿近了,闻到了一股铁锈和盐的腥味。

是血。

他忙照了稍远些的地方,那里有更多的碎片,和血迹。

徐风脑中嗡的一下,有点头皮发麻。他定了定神仔细凝视着,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黑色的草丛间,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面沾的黑色的,毫不显眼的痕迹,那是微凝了的血。

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喊着叶粼的名字。夜空中只有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着,无人回应。

把手电探进碎了玻璃的窗户,照到了一室空洞,地上有点滴的暗色血迹,那骇人痕迹的尽头,是卷缩着身子倒在屋子角落的叶粼。

徐风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进窗子跑到叶粼身边。

老房子里没有电,空旷的室内,手电的光显得有点不够用。

徐风不敢推他,只是唤他的名字,

“叶粼,叶粼!你没事吧?”

他叫得很急,一声连一声,叶粼却过了好一阵才悠悠转醒。和徐风的焦急不同,他的反应慢吞吞的,像一个不满被妈妈叫醒的孩子。

手电的光对他来说太过刺眼,叶粼皱紧了眉头,很讨厌的样子。开口说话时,嗓子哑得不像话,他很虚弱,却也很蛮横,

“不要光。”

他说,一边闭着眼睛躲避刺眼的白光,像受了伤只知道一味埋头钻到土里的小鹿。

“你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徐风觉得他这辈子没这么着急过。

叶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徐风把耳朵凑上去,耳边分明是有气无力,却还带着一股凶狠劲儿的“别管我。”

徐风没理他,拉起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拽上了背。

☆、第10章

叶粼醒来的时候,全身硬得不得了,像全身都打了坚硬的石膏,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他挪动了一下手臂,才发现上边打着点滴。

低下头,看见被子上印着大红的字,写的是“小山村卫生所”。鼻尖是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所有的疼痛都不见了,只留下满身的困乏无力。

他在卫生所。小山岛的卫生所。

叶粼花了三分钟,才认清了这个现实。

他举起另一只手,上边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层层缠绕着捆得很漂亮。

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躺回枕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要是每次醒来都能这么幸福就好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疼痛的包围中失去意识的,而漫长的一觉醒来,居然已经不用面对狼狈的自己。

他在床上,睁着眼睛对天花板,一旁的帘子忽的被掀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穿着护士服,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进来。

头一眼,她就看到睁着眼睛发呆的叶粼。开口的大嗓门吓了叶粼一跳,

“哟醒啦,怎么都不吱一声?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叶粼机械地转动眼球,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像傻子一样。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大妈很淡定。也许是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病人,撒泼打闹或者是神经兮兮,大妈都不在话下,瞟了他一眼,就自顾自的把托盘放在他的床头,又去暖壶里倒了水,走回他身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粼开口时,声音嘶哑得走了音。

大妈在水杯里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徐风送你来的,你认识他吧?哎——小心烫啊。”

“嗯。”

叶粼点点头,专心喝水,没再说话。

大妈喂完水,看了看点滴的情况,就又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让他有事就拉铃。

她走后,房间里又剩下叶粼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个床位,铺盖都卷着,空荡荡。房间里没有窗,只有打头照下来的白炽灯,闷闷的压抑的感觉。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叠在旁边椅子上的自己的衣物,还有放在上面的手机。

叶粼的目光在黑屏的手机上停留了一瞬间,他想手机里面也许会有一些未读信息,可他却没有勇气去看。

他说要逃开是真的想走,但现实的事情丝丝缕缕藕断丝连,工作上的交接、和上司的交涉、甚至还有房子退租的事。只是稍微想一想,就像凌乱的碎片一样袭来,活在世上居然有这么多琐碎的事。但是要一把切断也很容易。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那座城市里的一切一刀两断。

深吸一口气之后,叶粼还是俯身拿起了手机,他需要做一个了断。

打开微信,界面居然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对话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通过,对方传来的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徐风”。

叶粼面无表情地顿了顿目光,手指一划拉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标记着刺眼的红的未读信息跳出来,没有他想象的多。

没有怒气匆匆的诘问,字句普通,带着刺。他匆匆看了两眼,很想就此放下手机再钻回被窝里去什么也不理,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给上司发信息,说了辞职的事。没顾得上的叮咛的句式,只是简单明了说了自己的意图,也给房东和舍友分别发了信息。

一旦发出去,暂时并没有回音,像投石入海,很平静,却也有些隐隐的忐忑。

做完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他随手把手机放到旁边台面上,想要整个窝进被子,却发现因为打着点滴的手,没法做到,于是只能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躺回枕头上。

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又睡着了,像沉入海水,空气似有若无地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要陷入白色的床单。

他在卫生所呆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是睡过来的。

脑子昏昏沉沉,怎么睡也睡不够似的。当中除了隔几个小时进来看看他状况的大妈,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这里是卫生所的二楼小阁楼,辟出来放了三张病床给病人打点滴用,楼下就是是诊所。

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叶粼在二楼躺着,听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声,一会儿是大妈高亢的声音,兴高采烈好像在聊天的样子,一会儿也有粗粗的男人的烟嗓,撕扯着响起,让他想起从前爸爸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坐镇卫生所唯一一名医生老头温糯的声音,说话不急不缓,很有耐心地跟病人解释怎么用药。

第二天,叶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他慢吞吞地套上毛衣的时候,大妈在旁边收拾他睡过的被褥,一边和他闲聊。

“你之后去哪里啊?”

“嗯..可能回家吧。”

叶粼套上外套,慢吞吞地说,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你和徐风说过了吗?你要走掉的事。”

“还没。”

是要和他说一声的,毕竟是他把自己扛到这里的。

下了楼,他去账房结账。

大妈一边计算着账单,一边絮絮叨叨,

“先前的诊疗费徐风付过了,你付后边的就好。”

叶粼“噢”了一声,默默无言的付了帐。

从卫生所出来,他给徐风发了信息,道了个谢,顺便给他转账。

这里和他的杂货店离得并不远,但叶粼不想专门过去一趟,主要是不想见人,不想和人打照面。

徐风给他回信息的时候,他正蹲在杂草丛里研究着家门前的玻璃碎片。

徐风的信息很简单,回了一个“好。”收了帐,再无他言。

并不热情,正合叶粼的意。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继续看那碎玻璃。

上面有自己的血迹,他在欣赏那已经变色凝固了的血迹,隐没在长长了的野草里,在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

叶粼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尚留着绷带,隔着厚厚的绷带,那割裂开的痛感也变得钝了起来。

目光上移,看到了空荡荡的窗框。透过窗框可以看见铺满灰尘的室内,地上有凌乱的脚印和摩擦的痕迹。

这天也是个阴天,屋子里暗暗的。外边的天光也不明亮,却很刺眼。

他起身走到旁边围着的石头围墙边,以前觉得这面墙好大,高高的,但现在他稍微垫一垫脚就能坐在上边,而且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长,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他坐在矮墙上,腿悬空着,闭起眼睛以为可以听见海的声音,但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他在都市的时候,做一切事情都要计算着时间,常常一件未完,另一件又接踵而至,像被抽打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他渐渐的感觉自己脱力了,赶不上那旋转的力度,但却无法放慢脚步,被裹挟着前进。

但在这里,摆脱了一切,没有东西在前边等待,也没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终于可以沉溺于自己迟缓的脚步,闭眼想象着天光下起起伏伏的海水,终于合进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第11章

徐风常年都很悠闲,这两天却突然忙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打牌的牌友中,有一个叫彭柯的,是这块的地头蛇。好巧徐风前几年因为家里的事找过他帮忙欠了人情,最近几天被拉去帮忙,不好拒绝,出岛了几天。

杂货铺也因此关了几天门。他担心要是有人,特别是叶粼,要找他的时候找不见人着急,在门板上贴了告示,还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但是直到他回来,叶粼也没多找过他,两人的对话框里也只有干瘪瘪的一句道谢和转账信息。

他问了卫生所的黄大妈,她说叶粼回家了。徐风料想,那个“家”应该不是岛外的居所,而是他从前的家。

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那栋石头房子。

门外的锁已经除去,碎掉的玻璃也已经清理掉,表示这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徐风心下稍安,敲了敲门,门却顺势开了一条缝——根本没锁。

他推开一条缝,看到里边的情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里边,却觉得这里和几天前深夜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空荡荡,一样的灰败而毫无生气。

他拉开门,试探地喊了一声叶粼的名字。

没有回应。

徐风脚步不停,一步一个印走过了空荡荡的大厅,推开了叶粼从前房间的门。

一推开门,是扑面而来的颗粒感,那是灰尘积压了太久,房间又不通风,散不干净。

斑驳的墙面灰扑扑的,脱落了墙壳的墙面像是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怆疤,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个房间。而那墙面的折角处,凌乱地堆积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有些脱了絮,层层叠叠覆盖着,像流浪汉的铺盖。

那底下埋着一个人,徐风大步走过去,扳过他的肩,露出叶粼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记忆中的青涩少年却绝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麻木而灰败,脸上瘦削而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此时被他一抓,才幽幽转醒,露出底下的黑色眸子,带着迷蒙和混沌,看见了他也无惊亦无喜。

他悠悠的回过神,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好像想要习惯性的笑笑打招呼,结果却只是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笑过了。

“徐风。”

徐风看着他这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痛。

当年他说要走的时候,不是一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吗,迎着海风脸上带着伤也可以笑得很快乐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眼前的样子。徐风觉得很难受。

“叶粼..你到底怎么了?”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无尽的沉默。

“你不是说要去找妈妈吗?找到了吗?”

徐风搜刮着记忆,不知该从何说起,含糊地开口时,发现自己对于他的认知和了解,果然还停留在陈旧的十几年前。

他想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因为叶粼听到“妈妈”两个字,眨了眨眼,里边好像有点湿润。

叶粼喉头哽了哽,好像想说话,但最终只是黯然摇了摇头。

叶粼的家人,离世的离世,失散的失散。他还很年轻,但似乎已经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徐风走后很久,叶粼一直一个人呆着,回过神来时屋里的光线已经不足,又到了黄昏时分。

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很快找到了一个号码,点开,却无法按下拨话键。

这个号码有一个标注,是妈妈。他的妈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

和爸爸离婚后,妈妈后来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小女儿,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他报志愿的时候,报了妈妈生活的那个城市。刚上大学,就兴冲冲地联系了妈妈,趁着周末,搭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越了半个城市来到了妈妈现在的家。